2009年5月11日星期一

给杨永信叔叔的信

http://www.gamespot.com.cn/features/2009/0511/99389.shtml

【本文原刊载于《游戏基地》09年05期,如需转载须保留此行及注明作者】

序言

美国历史上曾经经历过垮掉的一代,您这样的专门研究堕落青少年和成瘾症患者的专家肯定很了解,我也不多说了。对一个中规中矩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来讲,孩子去“垮掉”绝对比去沉迷游戏更糟糕——至少我们这类患者在沉迷的时候不乱交也不抽大麻对不对?而后来呢?地球照样运转,经济照样发展,美国人照样过着日子(相应的论述可不是我编造的,请见《中产阶级的孩子们》这本书)。这些垮掉的一代享受了整个青春期的躁动与荒唐,而二十来岁时他们却一个个黯然褪掉了阔脚裤和彩色假发,重新披挂上西装和公文包,继续成为了一个个三十岁的社会砥柱。他们中必然会有人成为美国总统,有人拿到诺贝尔奖,也有人整天滚在社会底层见不到出路,有人犯罪,有人自杀——他们是一代人,早晚会变得和自己的父辈一样的那么一代人,不管他们自己想不想。

其实我只想证明一件事:作为一个游戏者,我可以过的理性和快活,甚至比你更理性一点,以及必然比你快活。

杨叔叔,您好!

昨天我在上班间隙偶尔翻开了一个关于您的论坛,那里面您和您的同僚们各种反对意见大加批驳——不知为什么,你们总是自称热心家长、王妈赵姨什么的,我想这是高端心理学家、青少年问题专家的一种特殊职业习惯——这些批驳掷地有声有理有据,看得我心神往之,不由得就提笔写下了这封信,说真的,我上次给陌生人写信还是高二那年写给米高积逊的呢!

我想先介绍一下自己:我是一个平凡的网络成瘾神经病患者,目前还没被抓起来,一直潜伏在某国际关系相关研究机构里做研究员,我扭曲而可悲的一生已经延续了快26年了(不过我特别不喜欢跟别人提起确切年龄,看完您的作品后我明白这是病态逆反心理,是病,得治),平时喜欢读书以及集书、画画、买衣服买化妆品,感情生活十分稳定,业余时间除了写些不入流的小说杂文什么的,还玩游戏!是的,我已经染上了电子游戏这种一碰就死的精神鸦片、社会毒瘤。游戏方面,我在玩WOW,S3有龙,人类盗贼(一听就不是好人),SW毕业,正在台湾服务器。美国暴雪公司的所有游戏我都认真玩过,另外我还很喜欢英雄无敌系列——按您的标准来看我肯定是沉迷的了,只可惜我身体不好,可能是怕电死我所以一直没来抓吧。

在继续这封信之前,杨叔叔,我想替您总结一下您对于我们(就是所有对您的理论不满的精神病患者们)的基本判断:不能控制的行为、行事背离常理、让父母伤透了心、忘恩负义、对社会是累赘、对人类文明的延续是巨大危害、如果不进您那里治疗治疗的话早晚会逼迫亲生父母作出违背人伦但大义凛然的事儿来。行文至此我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绝望,忍不住给我母亲打了个电话,确认她近期还没有掐死我的打算——我想对此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您就当是疯子胡言乱语,听个乐儿吧。

首先是关于成瘾这件事的界定,之前不久GAMESUTRA上有一篇文章就[Don'tcallgameaddicted!],文章里批驳了美国媒体丑化游戏对青少年的影响,而这文章在我们中国网络成瘾患者(这个头衔越说越顺嘴,我决定一会去WOW里建个同名的号,这是沉迷,得治)看来只能说是不疼不痒,它只是在抱怨,而我们已经连抱怨都不敢了,我们只能低头听着,尽量不作出更像神经病患者的举动来——我想引述一段该文中的论述,这是我的一位成瘾症病友特地翻译过来的,在此对他表示感谢——“事实上关于瘾症的成因,并没有一个确实的说法。对于精神药物,医学界一般用的是“依赖”这个词。类似“尼古丁的成瘾性比海洛因大多少多少倍”这种说法本身就是不严谨的。据我所知,关于成瘾度的测量并没有明确的标准,更没有一个统一的量化体系。关于量化标准有过不少提议,大多数针对的是药品本身的性质及对使用者产生的影响,然而到底成瘾的程度根据使用哪种标准也不一样。如果从戒除的难度来看,尼古丁的成瘾度要高于酒精;如果从脱瘾症状的严重度来看,酒精则比尼古丁成瘾度更大。

关于成瘾两种互相影响的症状,一是生理上的依赖作用,二是心理上的瘾感。生理上的依赖与成瘾物质对人体产生的影响有关,需要越来越多的成瘾物以达到同样的效果,最终如果没有该物质,使用者就会有不适的感觉。心理上的成瘾则是行为问题,某种行为(例如抽烟、赌博、上网等)会让人感到舒适,成为一种缓解压力的日常行为。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游戏并不会向玩家的体内注入外来物质。游戏可能会刺激大脑,令其产生某些化学物质,然而体育锻炼与下棋也有同样的作用。“生理依赖”这种状态的含义是:人体需要某种特定的刺激物质来保持正常的生理活动。同时,生理依赖的标准还包括一旦缺乏该刺激物质,便会产生脱瘾症状。没有人觉得不玩俄罗斯方块就就没法活下去,也没有人觉得一会不玩宝石迷阵身体就不舒服。显然游戏并不具有生理上的成瘾特点。

那么心理上的成瘾现象又如何呢?现在人们逐渐意识到,心理上的成瘾作用也非常大,甚至比生理依赖还重。除了生理现象之外,烟瘾与酗酒还有着心理成份,而赌瘾则完全是心理作用。巨额的赌金和胜败悬于一线的可能性会给人带来紧张和刺激的感觉。

然而只要有奖励机制的存在,可以让人暂时忘掉其他的烦恼,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心理上产生上瘾的现象。大学时我的很多同学,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对计算机编程上过瘾。

我们的行为符合几乎所有的成瘾症状:计算机给予我们的创造力就是对我们的最高奖赏,当编程时我们会忘掉作业与考试带来的烦恼,同时我们会因为编程而放弃很多重要的事,有时甚至会废寝忘食。那时我们经常说“再写一行代码,就一行”,就像现在玩游戏时经常说的“再玩一局,就一局”。但并没有人说编程不好,编程是罪恶的,是危险的,因为它“令人上瘾”。我们只是编程的“易感人群”,绝大多数同学都毫不费力地抵抗住了硅基海妖们歌声的诱惑。而且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及时地摆脱了这种瘾症。
总之,我认为游戏的确会产生心理上的上瘾状态,然而其他很多行为也是一样。心理瘾症的危险与其造成的伤害并不成正比。赌博是有害的,因为赌博的开销之大,很容易对上瘾者和其家庭带来毁灭性的经济损失。而计算机编程则远没有这么严重,它是一种生产行为,有些人甚至可以因为这种上瘾而盈利。游戏则处于二者之间,它会花费时间,然而对经济损失则没有那么大。

关于“成瘾”二字,我们都不能解释得更清楚了。这篇文章的作者是ErnestAdams,国际游戏开发者协会(IGDA)的创始人,游戏设计师,毫不掩饰的游戏爱好者,一大把年纪了还天天跟小孩儿一起玩,一看就是那个什么患者——如果您或者谁想和他辩论,请一定让我为你们翻译,我一直很欣赏亚当斯大叔啊!不过杨叔您得忍住,我真心地提醒您:抓亚当叔叔进去电一电可能真不是什么好主意。

杨叔叔,我知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年轻人好,您怕我们会玩物丧志,因为网络毁掉自己的一生——您真是个好人,真的,但是请允许我做一点小小的反驳:美国历史上曾经经历过垮掉的一代,您这样的专门研究堕落青少年和成瘾症患者的专家肯定很了解,我也不多说了。对一个中规中矩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来讲,孩子去“垮掉”绝对比去沉迷游戏更糟糕——至少我们这类患者在沉迷的时候不乱交也不抽大麻对不对?而后来呢?地球照样运转,经济照样发展,美国人照样过着日子(相应的论述可不是我编造的,请见《中产阶级的孩子们》这本书)。这些垮掉的一代享受了整个青春期的躁动与荒唐,而二十来岁时他们却一个个黯然褪掉了阔脚裤和彩色假发,重新披挂上西装和公文包,继续成为了一个个三十岁的社会砥柱。他们中必然会有人成为美国总统,有人拿到诺贝尔奖,也有人整天滚在社会底层见不到出路,有人犯罪,有人自杀——他们是一代人,早晚会变得和自己的父辈一样的那么一代人,不管他们自己想不想。

这说明什么?杨叔,改造一代人的绝对不会只是一样新玩具,而是历史,是多少年的社会积累所形成的束缚,还是您真的认为300万WOW玩家都会成为暴徒,成为您所居住的这个安然世界的破坏者?您太高估我们了,我们不会为了满足您的小小妄想而毁掉自己的一生的。

即使在网络上、游戏里,我们每个患者对于“好”和“坏”的认识根深蒂固,我们都对消磨在游戏里的时间多少有那么点愧疚——如果这种愧疚还没被恐惧或是愤怒湮没的话——而在这些新鲜事物里我们找到了朋友和成就感,请问这有什么错么?在您年轻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心痒难搔的想去打一两把篮球或是和伙伴一起偷只邻居家的鸡什么的——又或是说,您已经在假设每个没有毁掉自己一生的人生赢家们、假设他们都从没有沉迷或是成瘾过?

这太武断了杨叔叔,我觉得你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在我身边有不少游戏沉迷者,并且我乐意承认我也沉迷过。而我最沉迷的时候正是家人去世时。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埋进WOW里,疯狂的带公会开荒MC,还曾沉浸在拆散别人公会壮大自己公会的变态快感中——我在游戏里认识了许多朋友,他们中的一些走出游戏成为了我的密友乃至伴侣,再然后我继续上学、工作、写作、画画,再再然后,我现在一天玩3小时左右,有时候还要多些,而我周围没人能说自己比我活的更生活——生活这东西本来就无法拿来比,对不对?您是不是就能够认定我这一生必然失败、并且全是因为这个该死的网络?作为一个奋斗在医疗行业第一线的人,这样的说法您自己真的能接受么?

咱们再来谈谈您一直在强调的亲情,我知道对父母来讲,"孩子沉迷也有你们的问题"是难以接受的,但是难以接受的问题都不存在么?您的某位盟友如此质问提出这句话的患者:“你怎么知道有家长的问题,你调查过么?你这么说是忘恩负义!网络毁了你孩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不巧,确实调查过,而且颇多人研究这个话题。作为独生子女,我们这一代人在成长过程中肩负了更多期望,我们面前的新时代对我们的父母来说也是未知的,他们一定会希望在这个看起来非常不一样的时代中、借着自己的孩子实现一些梦想。我们从小被告知要成为各种人:科学家、英雄、大款、大明星、钢琴家、书法家,等等。而随着年龄增长,学校带给我们的是压力与无止境的竞争,小学时我们以为读到中学就一切都好了,中学时我们又以为到大学天空总会变蓝,等到大学——我们的信仰断裂了,一边是从小到大父母及学校的教育,一边是现实。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一定都曾想过成为有用的人,并且我们曾经真心的相信过好好学习是解决一切之道,但这社会需要我们有什么样的用,我们学的与要做的究竟有没有关系——杨叔叔您又真的知道么?就算我们逃避进游戏和网络来打发时间,那么在挥舞紧缚铁衣之前是不是总该先考虑下我们为什么要逃避?说真的,如果杨叔您的电击能解决这一切、如果被您电几下真的就能让一个孩子彻底领悟他这一辈子到底该干嘛,那么真被电死也无妨,说这话我是发自内心的。朝闻道夕死可矣,您看,我们患者也不全是文盲。

既然说到这里了,我想再提一句弗洛伊德爷爷(我老喜欢管大专家叫叔叔爷爷,这样显得特亲近,这是病,得治)的话:“任何过度的热爱都来自内心的空虚”,当然很多人都反对这句话,但是如果您也想站到佛洛依德爷爷的对面去,请拿出专业论文——我总是很敬佩专业人士的。

在这封信的最后,我想表达一点由来已久的疑惑:既然您是戒除网瘾方面的大专家,那么我这些浅薄的想法您肯定早就研究过,但我把您的著作和言论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却始终见不到任何解释,我只看到了一般患者家庭绝对负担不起的医药费,以及关于人体受痛极限的各种有趣的实验。有些东西是矫正不来的,您给予那些患者家庭的所谓安定和亲情……又能持续多久呢?您一定是了解这一切的谜底的,您一定是一心为了我们好、丝毫不考虑经济问题的,那么我该如何理解您、如何相信您呢?

这些问题缭绕在我心头,让我每天沉迷游戏的时候都玩不踏实,希望能得到您的解答,谢谢。高中时写给米高积逊的信他没有回复,不过我想您跟那种没有学历也没上过焦点访谈的歌星不一样,您一定会认真对待“每一个孩子的声音”,尽管我再管自己叫孩子确实有点勉强……但我还是真诚地等待着您的答复。现在我得去继续工作了,不过或许我也不需要太着急——我的老板,那位知名国际关系学者,正在逛汽车论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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